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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慕书斋 > 四天之上 > 第六章 深山夕照深秋雨
 
许三默然不语。

相较于其他阵法幻境的波然不惊……此处的幻化,反常的可怕了……

幻境中,哪怕是流动的空气,其中纳入的丝缕灵气都会被刻纹者埋没起来,生怕被入阵之人察觉到异样。

而许三此刻经历的却恰恰相反。天地间充斥着澎湃的灵气,在无声中翻涌…此地,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……

“莫不成此处,并非幻境?可自己…又为何?会在森罗九宫阵中遇上这些……”

许三想不明白,但不安的感觉却渐渐褪去。

看完樵夫伐木后,许三只觉得身心皆沉浸在了这古朴的山村中。也不知为何,周围的一花一草一树,都开始有种莫名的熟悉感,就好像…自己与它们本就共生一体。

一切都仿佛错乱起来……

“难道眼前这一切都不是时间投影?”

许三的脑海里似是闪过一丝怪诞的想法,抬起头来直视樵夫,突然感到头皮发麻。

如果只是时间投影的话,自身作为亲历者,回历此处的刻画,显然只会代入到一个第三人的视角旁观,历经一遍这段被有心人刻下的故事。

显然…许三发现,伴随樵夫的提问,此地的刻印还远远没有结束。若是时间投影,那么此刻这小天地的空间、时间法则,也应该随着樵夫的静默,停止推演才对……

许三抬起头来,对上了樵夫直勾勾的瞳孔,心悸了一下。

嘴角还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,竟是在等待自己回答!?

周围的一切,从樵夫那最后一个问题起,就像被凝固住了般!

想到这里,许三也对自己还身处在古阵中的事实,产生了深深的怀疑。

“哦?徒儿为何不言不语。”

“樵夫”收回了注视,将带着木屑的斧头别回腰间,像是对许三的回应早有所料,背过手沉声道:“还想不通吗——”

许三:“……”

“樵夫”视线一降,扫向了许三的右手手腕,停顿了一下。

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一拍脑袋,喃喃自语道:“呵呵,睡的久了,连梦也分不清了……难怪……”

许久,才转过身子叹了两口气,又道:“小狐狸,想必你也有很多疑问,轮到你问吧。”

小狐狸?樵夫的存在与疯言疯语,除了让许三感到骇然外,便只剩满头雾水。

“这是哪儿?前辈你……又是谁?”

“樵夫”却像是没有听到般,不多久,才悠悠笑道:“妄梦界吧。”

妄梦界?

许三懵了,这四天九界中,何曾有过此界之名?

或许,这里只是某处大能所修的禁制之地,又或是某一大界衍生而出的小界,才唤作此名吧。

许三前后一思量,道:“前辈,那晚辈该如何再回沧澜界?”

可没想到,樵夫只是面带笑容,不言不语,像极了许三之前的模样。

许三咬了咬牙,向前作了一揖,再问道:“晚辈先前被困于森罗万象九宫阵中,不知为何被送入此地,但晚辈绝知此地已非沧澜,还望前辈指点迷津。”

“小狐狸,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?“樵夫”含笑一抚掌,道:“重回沧澜,所图何事。”

许三心生警惕,暗中瞄见樵夫双眼微眯,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,假意露出微笑。

“只因晚辈被人追杀,阴差阳错之下触发了某些玄关,这才误涉宝地,自此担惊受怕……”

“樵夫”露出一副不言而喻的微笑,自顾自地讲道:“大仇未报,急需实力,贪求阵中灵宝,也是理所当然。”

听到这,许三也收起了笑意,皱起眉头。

大仇未报…他是如何得知的!明明我与他毫无渊源…难不成这樵夫,竟能窥破我内心所想!?

……

“你又让我失望了。”

樵夫不等许三作答,皱着眉头又道:“古之剑修,凡被仇恨蒙蔽道心,心中所执所念便重若万钧!从此永世难渡太虚桥,更无窥天之机,你可知晓?”

……

“那又如何!”

事实上许三的内心早已惊起惊涛骇浪。不知为何,樵夫所言,总有种无法抗拒的霸道,让人凭生信服。

樵夫盯着面前沉默的许三,这才悠悠地续道:“不渡太虚,谈何上天。不足窥天,谈何报仇?”

渡太虚……永夜神侯府……血海深仇……

听完樵夫的话,许三顿时念头通达。自己的仇人也许根本就未在九界!要不然,偌大的势力,神耳曾飞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出来,反而选择了隐瞒。

想到这里,许三才深刻的明白,自己要走的路还有很长。

“小狐狸,不妨听我一言。”

“樵夫”指向七株被砍断、生机全无的老树,嘴里轻轻的吐出一个字来:

“逆。”

就一个简简单单的音节,仅由口齿吐出,七株老树的残根,竟似被重新赋予了生命般,在数息之间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回原先的繁茂与苍绿。

“这七株树,乃是寻常修士一生所弃的七情道果所结而生。

不知为何,樵夫的外貌明明还是那么粗壮豪放,给人的感觉却变了。仅在那一刻——眼中蕴藏的星辰,让人无法揣摩看清。

仿佛下一秒,再回顾起他的模样时,只能忆起一片空白,苍茫万里。

“自古以来,凡欲太虚,必先自断七情,再渡道河。此乃天人之道。”

“樵夫”转过头来,深深望了许三一眼。

“如若不然,终生止于道河外,太虚前。再想上山,堪比登天。”

顿时,气吞万象,天地自我推演。

腾云,悬日,搬山,移海……

整个小世界,皆依樵夫所言所指,将道河、道山一一呈现在许三面前。

——数条穿山破壁,气势汹汹地道河,犹如暴戾的恶龙,从远端浩浩汤汤决堤般倒提而上,朝天际涌去。

樵夫与许三,便立于道河之侧。

而数百里的道河之外,竟生有一座拔地而起数万丈的巍峨大山,许三只是扫了一眼,便心生晕眩之感。

樵夫又是伸出一指,点向了道河。

半息未到,竟凭空又生出一座立于汹涌澎湃道河之上的百里铁索!

“走吧。”

许三疑惑的转过头瞧了樵夫一眼,却发现身侧再无一人。

“渡道河?”许三默念了一声,本能地想顺着樵夫的声音迈出第一步,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失去知觉般,不听使唤。

“这……这是为何!”心下虽是不忿,但又毫无办法,许三拼尽了全力,也没法移动半步!

像是意料之中,樵夫仅仅才看了一眼,便长叹一口气,终究还是摇了摇头,合上了眼睛。

铁索破裂,道河退散,万丈青峰没黄土。

一方小世界内,竟又处处飘起白色的朝雾,犹如有生命的物体,正在奇特的流动方式,贴着地面往中心聚去。

“小狐狸,这一世传你一指‘逆’字……能悟多少,皆看造化。”

话音未落,一道掌影纷飞而下,似是泰山崩临,又似鹅毛飘零。

……

第一指,道树毙命,一指还生。逆的,便是生死阴阳……

第二指,由河生索,由索渡人。现在的我,还远远看不透……

第三指……似乎前辈从未指出第三指……

……

许三万万没想到,仅凭这樵夫所演的“一指”,自己竟然提前悟到了一丝太虚的大道法则!

修天人道,修的便是通彻天地道理,洞察万物规则。待到看清自己的过去,现在,将来。极者便可身斩三尸,除去一身因果业力,再渡道河,可证太虚。

可自身,若是七情难断,便斩不去三尸,除不尽因果。

哪怕自己早已先天圆满,可真正想突破那层瓶颈,正式踏入化云期,体内的漩涡云海还需一段时间的积攒才能成型。

对于急需时间的许三而言,接下来还有漫长的凝神期、练虚期,甚至太虚大关!哪怕这仅仅是一丝成就太虚的契机,也足以替他省下数十年的苦修。

不过前辈所言,并非虚幻,自己迟早也要面对,只是到时候,自己究竟会有几成把握。

难道不断七情,不斩三尸,不入“天人道”,就没法渡那道河了吗!?

对此许三还是存疑的,但眼下化云未过便着想太虚,确实有些虚无缥缈了。

眼下对许三益处最大的,绝对是那樵夫留下的“一指逆生死”!

许三相信,哪怕由先天所施,蕴一指之力,也含有半成催死化生之效,对死物克制极大, 对生者也有极大的疗养之效……

许三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若今后能参悟出其中的生死法则,岂不是……

若是仙人所施——

一指崩,山河破碎,日月无光,则万劫无生。

一指催,白骨生肉,识海重聚,则魂魄重塑!

……

“只是,凭你此世的资质…待到参透这一成生死阴阳,不知又到哪一年去了……”

“樵夫”摇了摇头,欲言又止。终究嘴皮又微微颤了颤,如呓语般,念道:“何苦…何苦…再送你一场造化罢了。”

转瞬即逝。消失在了这方世界中……

还未等许三从顿悟中醒来,大量的天地灵力开始疯狂地钻入这一方世界。

顷刻间,恍如隔世。

……



“哇啊——哇啊——”

一道婴啼声划破小山村的宁静,却没有为这家人带来生子的喜悦。

反而,让以务农为生小家庭,增添上一口新的负担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十岁了。

“富贵,天都这么黑了,快替娘去找村长,让他带人进山寻你阿爹。”

一个腿脚不便的黝黑老妇,正病卧在床,一双粗糙的后茧大手,正紧紧拽着一个看上去才七八岁孩提的麻布衣角,反复推搡,急迫地催促道。

可还未等富贵穿好草鞋,三三两两的人影便在纸糊窗外重叠起来,噪杂的骂声与哀声交织在一起。

“富贵他娘,哎老李他——给大虫咬死了!”

……

那一晚,富贵这辈子都没见过娘亲哭的是那么伤心,是那么竭斯底里…小富贵只是心疼地看着干嚎抽泣的娘,乖巧地端坐在床边。

其实那一天,阿爹还说过明儿会进躺城里,办完事后给自己捎一份糖葫芦,想到这里,富贵有些难过。

太突然了,小富贵并不知道,其实有些人,已经见过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,只是还没有发觉。

对于阿爹死了,富贵没有哭,因为他不太明白。死意味着什么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十七岁了。

对于富贵来说,日出日落,一天追着一天,倒是快得很。

只不过,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是有好长好长的日子没见着阿爹了……自从小时候看见阿爹被钉进棺材里,每每想起阿爹时心头都堵得慌,涩涩的,苦苦的。就好像…就好像好久没吃到糖葫芦一样。

放完牛后,富贵倒在村口的草地上,叼着根狗尾巴草,抬着头,望着天久久不语。

“富贵~富贵~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,闭眼!不许回头看!”

富贵识相的闭上眼睛,可最近还是忍不住的傻笑。

一双冰凉的小手,突然捂上了男孩的眼睛。

夕阳下,一口枯井旁。穿着碎花裙儿的羊角辫女孩,正靠在男孩的肩上,将两人是背影拉的长长的。

“哇——是肉馅包子,好香啊——”

“那当然啦,这是我今天和爹爹进城特意给你买的!嘻嘻,这份归你,另一份是留给伯母的!”

富贵笑了笑,好奇道,“进趟城里,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,又碰到什么好玩的啦?”

女孩高兴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,一脸骄傲地说道:“自然是跟着爹爹去了城里,不过爹爹后来好像碰到了一个老爷爷,回来路上就一直夸我争气!还说以后我们家会有好多好多钱!对了!以后,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富贵,天天给富贵和伯母买好吃的!”

“胡说,明明是男孩子来保护女孩子!”

“可是我已经能打得过山里最厉害的大虫……”

“那算什么,”富贵摇了摇拳头,支支吾吾道:“我也能……也能打得过大虫!”

“傻富贵,又撒谎。那位老爷爷说了,我的资质是可以学仙术的,而且是万里挑一的那种,嘿嘿!厉害吧,以后就让我来保护富贵和伯母…到时候阿……”

富贵不说话了,一直傻傻的看着女孩的眼睛。

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小心翼翼的瞥了富贵失落的眸子一眼,声音戛然而止。

原本从小到大无话不说的两人,都默契的沉默了。

过了良久,男孩才抬起头,认真地看着女孩,一字一顿地说:“小衣儿,是不是说,连你也要走了。”

大大咧咧的女孩,望着男孩孤零零的缩着身子,如鲠在喉,说不出话。

只是低下头靠在了富贵的肩膀上。

“我会一直等你回来,直到我死了。”

“傻富贵,先趁热把包子吃了再说。”

……

第二天,女孩的父亲便带着一家老小从这小村里搬了出去,据说,是遇上老神仙了。

村里的长舌妇不禁纷纷都在感慨,真是命好的秀才,读了书的就是比没读过书的强,这种好事怎么就没挨到自己头上,瞧那不争气的死鬼,踹上两脚瞥个白眼,除了解气还能怎般?

“会见面的。相信我,李富贵。”

那天晚上,富贵反复念着最后这一句话,有些乏了,在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后,皱着眉头睡了过去。

很显然,醒来的富贵已经错过了一大早就匆忙搬走的一家人。

“娘,我上山拔药去了,中午就没回来吃饭了——”

“大饼在灶里,记得揣进兜放好了,路上小点心,山路难走,以后都要跟紧你吴叔。”

“噢,知道了。”富贵有些心不在焉的应道,随后拿上包袱,便出门找吴叔一行人汇合去了。

只是浑浑噩噩的富贵没有发现的是,今天的娘亲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,而且还重复打理着一些没见过的衣物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二十四岁了。

自从那年上山采药后,富贵回来后,就再也找不到阿娘了。

就在昨天,唯一一个还关心富贵的人,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,一次大病之后便撒手去了。

富贵想要成仙了。

成了仙人,就能长生不老。

成了仙人,就能让喜欢的人,全留在自己身边。

吴叔死了,富贵没有哭,因为吴叔死前,是笑着走的。富贵明白了,死原来意味着解脱。

很快,富贵就与这生活二十多年的小山村作了告别,没有任何的留恋,独自背上行囊,向着日出的地方行去。

二十四岁的富贵,对仙人,第一次那么向往,那么羡慕。

他发誓自己一定要踏上仙人之路!哪怕失去所有尊严。

他满怀期待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三十一岁。

他生了一场怪病,醒来时彻底失忆了,他只记得自己叫李富贵。

好在他喜爱学习,从书籍里找到了许多生活经验,并且喜欢看一些有趣的诙谐文章,大部分内容他都能倒背如流。

可富贵最近常常梦见一些莫名其妙的景象。漫天积雪、北风呼啸。

甚至还会梦见自己在雪中舞剑的模样。

但富贵可以肯定,自己这辈子从未见过大雪,双手更无缚鸡之力——舞剑?就连自己,都会为荒谬的梦感到好笑。

可为何,从没见过雪,却明白那是雪的模样呢?

他成了一名私塾先生。

教书育人。

日复一日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三十八岁。

他成了一个知县。

廉洁奉公,不畏权贵。

哪怕仅是一个县城,可在他的治理下,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。

富贵心里明白,也只有望着百姓们,吃饱喝足,穿暖睡好,一家人享受着天伦之乐,其乐融融。富贵才能感觉到满足。

也许是年龄的增长,富贵不爱做梦了。

往往忙碌一天,上塌便鼾声如雷。不再向年少时一样,花费时间再去幻想、构画梦中的世界。

他梦不到雪了。

他也忘了儿时的梦了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四十五岁。

他被人投了毒,哑了。

过刚易折。

遭了小人记恨。

好在富贵命硬,从鬼门关外溜达了一圈硬是挺了过来。

但人生还未过半,便被剥夺了与人交谈的能力。

由于无法与人交际,富贵便辞去了官职,独坐家中与花鸟作伴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五十二岁。

还无妻无子。

昔日的同僚早已儿孙满堂,可他自己却还倔着性子,不愿凑合。

有时他自己都快忘了,为什么对结亲,如此抗拒。

……

这一年,富贵五十九岁。

瞎了。

……

那一年,富贵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多少岁了。

但他越老,越能想起一些以前忘掉的东西。

他背上行李,躺在马车中,让车夫驶向日落的地方。

他拄着拐杖,凭记忆里,一瘸一拐地在一处村子里寻着什么,磕磕碰碰了一身的伤。

虽然又瞎又哑,但他还能听得见路人的唾弃。

自此村子里多了一个怪人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

守着一个枯井,也没人敢搭理他。

不食不动,死人一般。

……

下雨了。

直到这一天,村里儿又熙熙攘攘地嘈杂起来。

“请问这附近…有没有住着一个叫李富贵的…老人?”

很快,人们都放下了手中忙活之事,皆看向这转眄流精,光润玉颜的妙龄女子。

一身青罗绸子,连雨都能隔绝。

“仙女姐姐,好漂亮的仙女姐姐啊——”

“我要看仙女姐姐!别推我,让我进去!”

喧闹与纷争,并不能偏移女子四处张望的目光。

“小姑娘,我们这从来没有住过一个叫富贵的人,而且村子也没有一户姓李的人家,你是不是寻错地方了?”

不远处,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妈紧紧拽着儿子的袖口,好心地答道。

女子依然坚持,甚至挨家挨户地过问,可得来的回复始终一样。

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李富贵这号老人,就算有,估计也早死了。

那疲惫的眼眸,也从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中暗淡下来,最终流露出浓浓的失望。

……

“李富贵,你撒谎。”

从师祖座下——跪了十载春秋讨求的仙丹,就这样被女子哆哆嗦嗦丢进了泥泞的狗尾巴草丛里。

……

富贵僵死的身子,艰难的动了动,发紫的嘴唇,颤悠悠地一张一合。

却发不出一点声响。

虽然眼睛瞎了,声音哑了,但他听得见。

勉勉强强凑出半抹苦笑。

富贵哭了,和背上流淌下的寒雨混成一块,流入黄土之中。

这一刻,他终于明白了,死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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