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对于小时候的记忆，陈意深已经非常的模糊不清了，他唯一能够记得的只有家门口泼上的红漆，和他睡着之后父母在客厅巨大的争吵声，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太清楚，只知道跟在父母的身边辗转换了好多地方住，卖了房子，砸锅卖铁的，什么都丢出去得一干二净。
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最后一次见父母，是父母将他交到了姑姑姑父的手上，拿着借他们俩的钱，坐上了一辆出租车。
当时是姑父和他的堂哥跟着一起去的，母亲拉着他的手告诉他，马上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好起来。
可他甚至来不及用脑袋思考怎样的生活算是好起来，一切就戛然而止。
他们坐的出租车出了车祸，司机和父母当场死亡，堂哥也没了气息，姑父虽然逃过一劫，但也瘸了一条腿。陈意深被过继给了姑姑和姑父一家抚养，可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，他就成为了这个家庭最大的罪人。
年龄越大，陈意深就越能明白，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借钱要去还高利贷，姑父和堂哥不会跟着一起去，那么品学兼优的堂哥也不会坐上那辆车，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。
在出这件事情之前，其实姑姑是个非常讲情理的人，可她的大儿子就这么走了，她又如何能够承受如此打击，更是从此对自己的二儿子娇惯无比，所有对于大儿子的爱全都倾注在了陈龙宇的头上。
当年陈意深倒是得了很大一笔的赔偿费，可是人都死了，拿着又有什么样。
交给他的监护人管之后，更是没多久就被堕落的姑父败得一干二净。
一个家庭，就这么被毁了。
从那个时候陈意深就知道，命这个东西找上你的时候，是怎么躲都躲不掉的。
所以陈龙宇说的一点都没错，他真的是欠了他们家的，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补偿。
他尝试过要从这个泥沼里拔腿而出，可他尝试了一次又一次，却越陷越深。
苏肃南来敲门的时候，陈意深刚迷迷糊糊的坐起来，他这一晚上没怎么睡踏实，梦接二连三的做了无数个，好不容易才坚强地坐了起来。
苏肃南打开门，径直走进来，陈意深盯着他：“我三天没拖地了。”
苏肃南：“……”
“逗你的，”见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僵，陈意深笑笑，“昨天晚上闲的没事才刚刚拖了一遍。”
苏肃南松了口劲儿：“早上想吃什么？”
“随便吧。”陈意深叹了口气，揉着自己的眼眶道，“也没什么胃口。”
“饭必须得吃，”苏肃南说，“你真把你自己当我儿子了，吃饭也要我来劝着？”
陈意深问道：“咋地，你还不乐意啊？”
苏肃南摸摸他的后脑勺：“昨天那事，你自己解决不了，记得联系他的父母。”
“嗯，不用你说。”陈意深站起来，“我待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，然后顺便联系一下他那帮狐朋狗友，了解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。”
“需要我——”
“不需要。”陈意深非常果断的打断苏肃南的话，“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解决。”
往日一向很尊重陈意深的苏肃南此刻竟顿了一瞬，然后道：“有时候我在想，是不是我对你太包容也太尊重了一点，所以导致你什么事情都自己扛。”
“……不是，”陈意深脸上的笑容淡下来，迈开步伐往外走，“苏肃南，说白了咱俩什么都不算，你说是夫妻吧好歹能有个证，更何况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，你帮我算什么。”他叹了口气，“虽然我知道，一百万可能对于你来说不算什么……但是我不想欠你的。”
“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，”他停下步伐，扭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他，“我不想让你觉得，我跟你在一起就为你那些钱，就为了你能帮我解决那些事。”
“这就是我一直不强硬要求帮你的原因，”苏肃南淡淡的回应，“你太敏感，从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。”
“……那我是不是还得夸你挺会看人啊？”陈意深笑道，“你要实在是想帮忙，帮忙照顾好你自己就得了，我这边真不用你操心，没到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。”
“做饭吧。”苏肃南没再继续这个话题，因为知道说下去俩人之间的氛围可能会变得更加奇怪。
陈意深一直把他当外人——这一点，苏肃南虽然早有预测，但没想到陈意深能这么诚实的说出来。
陈意深还没来得及联系陈父陈母那边，陈母的电话就已经打了过来。
她声音抖得不行：“天啊……飞啊，你弟，你弟这是去惹了什么事啊……”
陈意深飞快的站起来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有人来砍门啊！”陈母一边说一边哭道，“砍了的有四五刀才走的，我看门口还被泼了红色的油漆写着还钱，这……你弟是……是不是借了高利贷啊？”
陈意深脸色微变，早饭也顾不得吃，飞快的开始换衣服：“你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我没事……这怎么回事啊？你知道你弟去哪儿了吗？这电话也打不通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，这可怎么办啊，我的苍天啊……”陈母一边哑着嗓子一边吼道，“我这造的是什么孽啊，没了一个儿子我还要再丢一个儿子吗……”
“您先别急，”陈意深道，“哪儿都别去，就在屋子里待着，我半个小时之内赶到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苏肃南起身，“我今天没什么事。”
陈意深看他一眼，嘴唇翕动似想拒绝，苏肃南已经拿起外套一披往外走，完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。
苏肃南开车非常的稳，一路上陈意深急的额头都坠汗了，苏肃南愣是一个字也没劝，全身心的注意着车道。
二十分钟后，两人抵达目的地，从楼梯上去，到了五楼的时候楼道上果然用红色的油漆泼满了“还钱”等字样，看上去触目惊心。
本来就是最为普通的木门，此刻上面被砍刀砍了得有七八个洞，有些洞已经彻底穿了，看上去格外吓人，对于一辈子没经过这种场面的陈母来说，的确可怕。
但陈意深的幼年记忆里，却还存在着类似的一幕。
曾经他们家里也遭受过如此的对待。
他叹了口气，敲了敲门。
“谁！”警惕的声音从里面响起。
“我。”陈意深应了一句，“陈意……陈龙飞。”
他说完这三个字，下意识的扫了苏肃南一眼，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抹笑意。
这名字真的是很俗。
陈意深在心里默默吐槽了自己一句。
陈母拉开门的一刹那，嗓门也跟着高了起来：“我这都是遭的什么孽啊，这辈子都跟这高利贷过不去了啊！这可怎么办啊！”
“电话打通了吗？”陈意深飞快的扫了一遍屋子里的环境，没发现有被砸抢过的痕迹，这就知道那群人估计只是先过来威胁恐吓一下，陈母应该没事，便放了心，道，“陈龙宇的。”
“没有。”陈母摇了摇头，两眼通红，像是一晚上苍老了数岁，“他这是……欠了多少钱啊？”
“一百万。”陈意深也没藏着掖着，面无表情地说道，“高利贷，今天可能又多了几万吧。”
“……”陈母震惊的张大了嘴巴。
按理来说，往日的此刻她应该是又哭又闹了，可如今竟被“一百万”这三个字给镇住，哑了声息。
“这……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欠了这么多钱？”
一百万对于陈家来说，的确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。
别说是一百万，他们现在就是凑一万都很勉强，完全是每个月在靠陈意深拖着走，一家子人除了陈母没一个是有收入来源的。
陈意深在一旁坐下，道：“你坐。”
苏肃南点了点头，坐在了另一侧，打量四周的环境。
陈意深道：“他怎么欠的，我不知道，我话撩这，你说让我凑钱，几万我勉勉强强凑的出来，但是让我凑这么多，根本不可能。”
陈母的脸已经变得灰白起来。
陈意深继续说道：“我昨儿刚好碰上那群放高利贷的人，给了一个星期的期限，说一个星期之后直接砍手，那是你们儿子，该怎么做，你们自己最好商量一下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？”陈母立马伸出手去握住陈意深的胳膊，颤抖着说道，“这可是你弟弟，你就打算不管了？”
“我能管得着吗？”陈意深反问她。
“怎么管不着！”陈母立马站了起来，指着陈意深的鼻子骂道，“你那个店，卖了能有个十来万吧，实在不行，你那么多的朋友，总能凑些钱，你不是有个朋友很有钱吗？——”
陈意深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起来。
陈母偏生又加了一句：“再不济，你就去问问顾雍——顾家的人说他现在混得可好，一百万对于他来说不是问题，你当初跟他从我们那地方跑到这里来，关系能差的了吗？你问他借点钱又怎么了？！”
陈意深猛地站起来，铁青着脸道：“闭嘴。”
“我哪句话说错了？！你甭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，我面上看着糊涂，心里清楚得很！你跟那个顾雍，不三不四的关系那么明显，我还能看不出来？他如今能混出个人样，不是你当初帮衬着——”
“啪——”的一声！
在场的三个人都齐刷刷的愣住了。
这一巴掌打得脆响，连苏肃南心下都微讶，无声的站起来看向陈意深。
陈意深缩回有些疼的手掌，定定的望着陈母。
“你居然打我？！你居然打你的姑姑？我养你这么多年，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长辈的？！”陈母在最初的震惊之后，很快反应过来，跳脚尖角道，“你还有没有点孝心了，不就让你卖个脸皮儿的事情，你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不得的人了是吗？我们那……”
“姑姑。”陈意深沉着脸，面无表情，一字一顿的说道，“你如果要说这些，就没意思了。”
陈母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陈意深说：“要还你们的，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，可换做是任何人，早就不管你们这摊子事儿了，有什么义务管？单不说当年你吞了我爸妈的那笔赔偿款，就说这么多年你们一家子人都是我养的，我自认为已经做得仁至义尽。”
“钱的事情，我是可以想办法，但前提是我不会拿给你来这么侮辱。”陈意深冷冷的看着她，“既然你要觉得我是个白眼狼，那我当个白眼狼也算得上是对得起你的这个称谓，我就算什么都不管，你又能拿我怎么样？”
“你……”
“我们走吧。”陈意深深吸了一口气，握住苏肃南的手腕往门外走。
陈母亦步亦趋的跟上：“你不能这么不讲良心啊，陈龙飞，我们养你这么大……”
门被陈意深“砰”的一声合上，陈母的声音就这么被隔绝在了身后。
陈意深松开手，无声的下楼梯。
他觉得羞耻，更觉得尴尬和窘迫。
如果这些话是关上门来说的，他心里不会这么复杂，可这些话偏偏是当着苏肃南的话说的。
其实这么久以来，陈意深自己心里都清楚，与其说他是有自尊心，不如说他很自卑。
他在苏肃南的面前始终是自卑的。
苏肃南这么会揣测人心的一个男人，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看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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